澎湃新闻记者 陈悦
近日，一个名为“上海94岁老人卢德麟”的账号发帖称，保姆蒋某珍虐待自己，并偷偷拿走自己和老伴的养老钱250多万元。
卢德麟在视频中举报保姆虐待并卷走养老金。视频截图
随着事件发酵，一个名为“用事实证明真象”的账号自称知情人士，发布了卢德麟的老伴沈老先生签名按手印的委托书和证明，称老人出于感激将名下部分资产赠给保姆，其儿子儿媳10多年间不曾回国照看，现殴打、驱赶保姆并威胁退还赠金。
7月3日，澎湃新闻记者走访老人居住的社区94岁老人举报保姆骗走250多万养老钱，多方了解情况。辖区桑城居委会工作人员告诉记者，居委每月上门探望一次老人，“（两位老人）看起来都很正常，思路清晰，正常沟通没问题”
老人儿媳沈女士告诉记者，保姆分多次转走钱款，并“胁迫”公公写下自愿赠送的证明。根据家中监控，保姆对其婆婆存在虐待行为。
对于上述知情人士在网上发布的委托书和证明，沈女士表示，此前“完全不知道”这几张字据的存在，甚至感到荒唐。疫情前每年都会回来两次探望，丈夫每天都和母亲通话。
蒋某珍在老人居住的社区做钟点工长达10多年，服务过多户人家。有邻居透露，沈老先生曾公开表示，自愿将200万赠给保姆；根据长年接触，保姆行为有些粗鲁，但本质不坏，因为此事终止了楼内的家政服务，暂时无法联系到对方。
7月3日下午，沈女士前往派出所反映情况，对于此事，警方尚在调查核实中。
居委会：老人思路清晰，正常沟通没问题
6月29日，卢德麟在网络视频中介绍，自己今年94岁，退休前是一名钢琴教师，因脊髓炎退休后瘫痪在床；老伴也是94岁，双眼失明，行动不便。儿子儿媳平时在国外工作，（自己和老伴）由58岁的保姆蒋某珍照顾日常起居，但保姆会凶她、虐待她。2017年至今，保姆分多次拿走家中250多万元，还不让儿媳回国看望。
视频画面显示，保姆在服侍卢德麟的过程中，频繁进行指责；剪脚趾甲时，连肉一起剪下，致脚趾出血。
保姆指责卢德麟。监控画面
7月2日晚，一个名为“用事实证明真象”的账号自称知情人士，称保姆为沈家提供十多年家政服务，其间儿子儿媳妇不曾回国照看过老人。老人出于感激，将自己的名下的部分资金赠给保姆。现在老人年事已高，儿子儿媳回国将老人的房产变卖，威胁保姆退还赠送的现金，殴打并赶走保姆。
账号“用事实证明真象”自称知情人士，发帖驳斥老人儿媳的说法。网络截图
该账号还发布了沈老先生手写的委托书和证明，分别为：2023年3月9日声明给蒋某珍二百万元的退休金“让她可以安度晚年”；2022年9月1日证明自愿赠送一百万元补助金为蒋某珍养老金，同日还有一张委托书称，百年以后现在的住处由蒋某珍居住。记者私信该账号94岁老人举报保姆骗走250多万养老钱，截至发稿时未获回应。
7月3日，澎湃新闻记者走访老人居住的社区，辖区桑城居委会工作人员告诉记者，居委每月上门探望一次老人，“（两位老人）看起来都很正常，思路清晰，正常沟通没问题”。去年疫情期间做核酸，保姆每次都会推老人下楼，“如果有情况，他们也可以反映，居委、楼里的人都在，但没听老人提到过。”
物业工作人员透露，前些天有一批老太太的学生来看望扑了空，两位老人在一周多以前被送往杭州。辖区派出所已经向双方了解过情况。
儿媳：保姆转走250多万，刷空医保卡
7月3日，老人儿媳沈女士从杭州赶回上海，去派出所进一步说明情况、提供证据。
记者在小区见到沈女士，她表示，老人住在杭州的亲戚家，由她和丈夫亲自照顾，但卢老太这两天状态不好，正在住院。
“老太太总有一个阴影，保姆一给她吃饭就‘哐当’一声（摔碗）。”沈女士说，家里有监控，每天早上7点就能听到哐当声，“她一天三顿骂我妈，中间去别处当钟点工，只要一回来看见我妈就骂，让她捡个眼镜也能骂我妈半个月。没什么理由，她觉得她没有签字，不给她钱，逼老太太签字，逼我爸也签。”
所谓签字，指的是沈老先生曾签署一张自愿赠与协议，将200万元赠与蒋某珍。沈女士称，这张字条是保姆逼迫其公公写的，监控中可以隐约听见两人当时的对话，老人想留着钱，保姆却说“放在我这里不是一样的嘛”，婆婆对字条并不知情。
沈女士介绍，蒋某珍在沈家做保姆已有10年，以前是钟点工，近3年老夫妻身体变差、难以自理，又碰上疫情，她变成住家保姆，月薪1.2万元，但在别家仍有兼职。
2022年7月，她因自己的父亲离世而回国，想顺便探望公婆，但“保姆逼着我妈写了纸条，说不让我回来，怕传染”。沈女士感到有些不对劲，但也尊重老人意愿，忙完事情后就返回美国了。
沈女士还称，丈夫每天和妈妈通话，没有看出异常。有次她和婆婆视频，发现老人眼神惊恐，就让保姆接电话，后者的态度有些恶劣。沈女士再次起疑，今年2月份和丈夫回国，保姆仍以疫情为由不让进门，他们一查账才发现老人的账户已经空了。
转账记录。视频截图
根据转账记录，2022年8月22日、2023年2月7日，老人的账户先后两次给蒋某珍转账，每次100万元，另有50多万元分次以现金形式取出。
卢老太是教师，老先生是医生，两人都有退休金，账户的钱怎么凭空没了？沈女士和丈夫找保姆对峙，想赶她走，但保姆以跳楼威胁，称100多万在老家买了房子，另外100多万可以退还，但需要时间。
今年3月28日，沈女士和丈夫返回美国，特意在账户里留了1500元。一个月后，“1500（元）都没了，连医保卡都刷没了，现在家里的卡就剩8分钱。”
5月8日，他们要求保姆离开家，但保姆“还是想往家里闯，还想让老头帮忙，老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，后来就闹到公安。”沈女士说，在此期间曾给过保姆5次机会，希望她承认错误，退还钱款，双方各退一步，但她却逼迫老先生签署协议。据其提供的照片，2023年3月3日，沈老先生手写一份证明，自愿给蒋某珍二百万元。
记者注意到，加上前述所谓“知情人士”晒出的图片，目前已有4份相关证明或委托书。
沈女士在接受极目新闻采访时表示，3月3日的这份证明，是保姆为逃避责任，逼她公公写的。一开始她和丈夫也在场，结果他们刚离开一会，蒋某珍就给公公洗脑，说两位老人没有她不行，除了找她找不到其他更好的保姆了。当时，蒋某珍还让她和丈夫也签字，但他们没有签。“当天蒋某珍情绪很激动，公公状态也很不好，我们也不想他受刺激，就没有极力阻拦。”
2023年3月3日签署的证明协议。沈女士 供图
在暂时无人居住的老人家中，沈女士告诉澎湃新闻记者，被刷空的医保卡买了中草药，在房屋一角曾堆了一两米高；卫生间装修，保姆向老人要了5万元，仅一年房顶的墙皮已脱落，马桶坏了，报修后发现是假冒品牌，保姆报价4000元的花洒实际只要400元。家中卫生极差，棉被发黑，撒有不知名的粉末，碰上会痒痒；菜板一面乌黑还在继续用，放菜刀的瓶底都是污渍，“她吃的饭菜和老夫妻俩不一样，另做的”。
放菜刀、水果刀的瓶子，底部满是污渍。澎湃新闻记者 陈悦 摄
沈女士称，卫生间装修保姆索要5万元，装修才一年已出现各种问题。澎湃新闻记者 陈悦 摄
此外，沈女士称，过去3年，保姆将她的微信拉黑，卢老太3次骨折和22天住院都没有通知她和丈夫，如今保姆却以此为由说是老夫妻的救命恩人。
知情邻居：保姆动作是有些粗鲁，我们习惯了
走访中，记者采访到另一户长期聘请蒋某珍做钟点工的人家。这位女邻居给出了不同的评价：“人比较粗，手脚比较重，但阿姨蛮好的。我公公有2次上厕所大便拉不出晕过去，都是她送到医院去，然后打电话给我们。她嘴巴喜欢说，有点碎，但本质是不坏的，偷骗是不可能的。”
对于网上曝光的监控，她认为有些断章取义，“动作是有些粗鲁，阿姨脾气就是这样的。当时我公公卧床，阿姨也是这样，她也五六十岁的人，动作不粗鲁，她也拉不动。她对我公公也这样，我们习惯了，但你们看可能觉得粗鲁。”
她告诉记者，5月8日，蒋某珍被赶出来后，东西都被扔出来，在走廊睡了一夜。后来沈老先生过意不去，找到他们家，但保姆不在，“他自己跟我说，不好意思，发生这个事，让阿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。从他语言表达看，我觉得他是自愿（给钱）的。而且（听说）阿姨有字据和视频。”
上述女邻居认为，沈老先生是抱着保姆给他们养老送终的打算的，只是钱给得多了，给早了。“听说有两次转账，一是因为疫情封控，都是她在照顾两位老人，给了第一次；二是老先生房子动迁，都是阿姨帮他弄的，给了第二次，当时他们子女不在身边，九十几岁也没法弄，所以老先生给了点，但是老太太不知道。”
儿子儿媳介入后，保姆曾同意退款，但5月8日，“他儿媳妇态度不好，打了她，保安都看到了，保姆脾气上来说不退了。”她补充道。
“老头钱给的太多了，保姆也确实有点贪，但不至于像网上说的那么恶劣。她在我们家做了十几年，就因为这个不做了。”该邻居认为，“至于涉及公证、监护人同不同意、夫妻共同财产处理、符不符合法律程序等问题，那是后话，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，但是事实不像网上说的那么恶劣。”
该邻居表示，这两天很多人来找过蒋某珍，但她的手机已经关机，微信也不回，暂时联系不到人。
一位同楼居民说，保姆在楼里做了十多年的钟点工，看起来客客气气的，上下楼电梯间碰面会打声招呼。她经常看见保姆推老人下楼晒太阳兜圈，“疫情时候都靠她。我们接触也不多，他们在家里我们也没看见，出来都好好的。”
“网上帖子有点偏激，但具体的我们也不好说。保姆人是可以的，但各有各的理，拿钱是不对的。”她说，今年5月，老人儿媳妇在业主群里曝光保姆转账的消息后，许多邻居感到震惊，但直到这几天看见网上消息，大家才了解详情。“他们（5月）吵架的时候，她还在其他几家做，最近才不做了。”
她介绍，老夫妻俩精神状态很好，老太太原先是老师，因身体残疾需要坐轮椅；老先生是医生，眼睛看不清，但可以拄拐杖走动。俩人只有一个儿子，常年在美国，儿子儿媳今年二三月份回来她才看到过，以前也不认识。
同楼层的邻居称：“有时上下电梯会看到保姆，打个招呼，但关起门来我们各过各的，家里怎么样不清楚。听说她在楼里其他人家也做钟点工，具体几户不清楚。”其他的不愿多说。
律师：夫妻一方无权处置双方共同财产
博和汉商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、律师余子晨称，针对目前的情况，首先要确认证明书是否在老人神志清晰的状态下写的，判断其当时有无民事行为能力，如果老人因年纪大或脑部有疾病而神智不清，那么整个纸条作废。至于胁迫还是自愿，谁主张谁举证，如果儿媳认为是胁迫，就需要提供证据来支持。
按照法律规定，立遗嘱（实施赠与行为）的一方只能处分自己的财产，不能是夫妻双方共同财产。即便房产证只写了一个人的名字，但是婚后所得，也属于共同财产。老人在纸条上写的200万，具体金额来源和夫妻财产占比，还需要由法院判断。
上海段和段律师事务所律师翟孝娅表示，老先生签署的赠与证明，首先需要判断它是否真实、合法、有效，他当时是否具备民事行为能力；其次，如果保姆认定老人的赠与是真实自愿的，举证责任在保姆。
即便老先生是自愿的，还涉及另一问题：夫妻一方无权处置双方共同财产。如果法院认定老先生字据上写的200万属于夫妻共同财产，那么老先生单方处分，把财产赠与保姆的行为是无效的，尤其在配偶不知情，或知情后没有追认的情况下，更是无效。由于夫妻共同财产属于一个整体，不存在一半处分权，所以赠与证明整体无效，保姆应当返还钱财。
“具体要看老先生的态度，他持不同的态度，会导致这个案件的走向或处理方式不一样。”翟孝娅说。
现实生活中，如果老人出于对保姆的感激，确实想赠与部分资产，应该如何处理呢？翟孝娅解释，这种情况需要夫妻之间达成协议，或者提前分割夫妻财产，仅处理自己名下的个人财产、不涉及配偶是没问题的。
此外，余子晨律师还提到，民法典出台前，法律规定以最后一份公证遗嘱为准；民法典出台后，即便没有去公证处，最后写的遗嘱也可以是有效的。但是，她建议公民尽量去公证处立遗嘱，会明确是否真实清晰、是否自愿、是否属于个人财产，在形式上更有保障，当然也存在被推翻的可能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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